世界時訊:【耳聽八方】“腰”最初的發愿是為風塵中的鄉民寫歌,但是只有先鋒才聽他們 | 李皖
2005年,“腰”推出第一張專輯,摩登天空唱片貼標上寫著:7年來首張專輯,拋棄“形式主義”,還原搖滾的“社會意義”,一張悲壯得可以哭出來的唱片。
(資料圖片)
又經十年,中間經歷《他們說忘了搖滾有問題》(2008年專輯)的轉變,這支云南昭通樂隊帶來了這最后的專輯,《相見恨晚》,劃過從激烈面向社會到基本上回到個人內心的軌跡。四位原始成員走掉了三位,由煙廠職工、個體戶和醫生組成的“腰”,現在是兩人的組合:組隊者、作詞和主唱劉濤;作曲和編曲楊紹昆,演奏木吉他、電吉他、鋼琴、鍵盤、尤克里里,負責和音、錄音、混音、唱片制作。紹昆活兒很好,加上可以找朋友來彈吉他貝斯、打鼓和吹口琴,所以劉濤吉他也不彈了,只專心侍弄歌詞和唱歌。
《相見恨晚》用了5年時間,成百遍地修改,修改詞、曲、編曲,反復錄音,到終于完成,是每首都足有6至9分鐘時長的8首歌曲。樂隊過去在意的,一度也顯露在外的風格(實驗搖滾、后朋克、布魯斯、老放克、Joy Division、King Crimson、莫里康內……)消失了,都化為一部民謠搖滾專輯綿密的絲線和肌理。劉濤的沖撞、憤懣和尖銳也消失了,8首歌曲是世事的滾熱濃湯,甜膩但是黑暗,從容、精致卻包裹著深淵。它依然是悲壯得可以哭出來,如果你懂。
但這張專輯不易懂。有令人暈眩的詞語密度,話語漫長,少量詞匯可能是頭一回見。它組合、修辭的方式很陌生,帶著密集的跳躍、轉喻,地域化的口音和作者的特有腔調。但是,還是別太神秘化吧,我確信,經由細心的聆聽,專輯的每一首歌,應都能聽懂。
《情書》的釵聲很妙,演唱看似平鋪直敘,其實旋律優美。它是極其感人的末世情歌,在終場來臨時保持美好的寧靜姿態。大意去看,它描述了一個叛逆者,始終不渝地對抗,同時塑造了無比恬靜、舒緩、優美的情人形象,包括他自己,最后也在這個形象里:“在末日路過的那天/我是多想你也來看”,“你說我倆好比露骨的情書/拋向淚光閃閃的世道”,作詞和作曲,都妙。
《不只是南方》光前奏就用了差不多三分鐘,用電吉他高高的泛音,鋼琴在兩個聲道的運動及最高音區嗒嗒的輕音,制造風吹過廣大空間那些寂寥的小物件的聲音。旋律很開闊,用音程的大跨跳拉開空間、時間、世事、家園,展開一個女人和一個小鎮、南方、世界,被經濟、社會和政治巨力帶來的被動改變。最后是相對無言,“你家地板沒涼夠/浪里夕陽我看不透”,“綠苔墻根紅字落/我們無聲并排坐”。作詞和作曲,也妙;感情從濃烈,變成強烈。
《一個短篇》已經被歌迷捧成了神曲。在一首圓舞曲里,唱盡他眼中絕望的世界,用類似這樣的話風:“別擔心,沒有哪一首歌能夠把這個現實唱到地獄去/當你還能享有這種靜默我的老爺/這爛攤就不會收場”。這作者如今絕望的已不是世界,而是世界里的人,每個人,男人、男孩、女人、蘿莉……固守在各自的摯愛追求里,永不醒來,永不回頭。一個旋轉跳躍的、派對般的、近乎永恒的世界,最后一個情節是帕特里克在“令人害羞的禮品堆里冉冉睡去”,至此,歌曲從開頭的“開拓”,演變為結局的酣睡。這首歌有著全專輯最好的結構,一個有著繁殖力的銳利的批判管道。
《暑夜》是自傳,在老式鍵盤的聲音里,在同樣老式的電吉他的放克(Funk)快奏里,歌手把他小鎮打口青年的履歷唱給你聽,以隱密和不得要領的方式。他的人生也恰恰就是這樣,到處是與時代溝回的秘密接口和暗道,說不清,說不出。長大成人只能是作假、隱藏、無知、沉默,否則便不可能完成。
《不是情書》改編自作者寫的一封信,寫給他的臺灣朋友,從音樂上說是狐步舞和探戈舞曲,鍵盤模擬了簧管。他講了生活、心境,講了一些雜七雜八,包括家鄉、云南、臺灣、大陸,甚至談了這張唱片的進展情況:“五年來六首歌改過三百遍”。
《我愛你》有好聽的古典吉他、電吉他、尤克里里,撥弦切切如鐘表,鍵盤聲音像八音盒。這首歌非常美,骨子里非常悲。情歌不一定寫給誰,一定寫給這個世界,寫給對手、寫給時代。總之是從了、服了、認了。一度為這個時代里的人“捏把汗”,現在也像放下了。這首歌據說先寫了長長一篇,如釋重負,隔了許久大改,所余僅十二分之一,并全無預兆來了“我愛你”的歌名。短短幾句卻一步三嘆,山重水復,有幾個人生那么長。
《硬漢》是流利的搖滾曲,編曲旋律節奏又美又爽。這首歌是小鎮眾生相,以變形方式將《畢業歌》嵌入,講眾人去處,人生后半場,掀起財富、事業的巨浪,變成大人、大人物,為親友團長臉,為宏大審美添彩增光;當然也有些倒霉鬼已經受不住要做糞蛋,只求安生過下去。
每首歌曲都有故事,每首都圍繞著某個人物展開,像是小說的某段。《情書》《暑夜》是“我”,《不只是南方》是摩托后座的女人,《一個短篇》是帕特里克,《不是情書》是“我”和臺友,《我愛你》是“我”和時代眾生,《硬漢》是馬卡、網友和時代眾生。這是地處小城的人,偏居于中國一隅,通過互聯網注視著這個國家,吞吐著世界,任何風吹草動似乎都逃不過他們的眼睛。包括這個樂隊,這些歌曲、詞作和音樂,也是這個樣子,看似隱晦古怪,實則熱切關注現實,有著包容這時空中人世和音樂風云的博大。他們還秉守著搖滾樂的反抗,力圖對抗著傾覆在個體頭上的社會力量,純粹、堅硬而可貴。所謂改變,是這反抗從社會批判轉向了每個人,從人心、人性、內心去反思每個人的處境和命運,那令人輾轉反側的恒固的日常。
“腰”最初的發愿是為風塵中的鄉民寫歌,但是只有先鋒才聽他們,所以《相見恨晚》印了一千張,標出168元高價,只賣給少數鐵粉。
作為樂隊告別之作,《相見恨晚》唱了所有那些耿耿于懷、難以接受、無法釋然的東西,唱得格外深情。而在我看來,最動人處是它的沉重,屬于這個時代的天翻地覆和復雜,無數時光波影,海量人物事件,奔來眼底,讓人承受不住。最能反映這一點的是終曲《晚春》,歌詞來自北伐戰爭,劉濤在一家舊貨店里看到它,從一個銅質墨盒蓋拍攝下來,是叫懋德的人贈給友人成輝的寄語。那幾年里,劉濤偶爾會翻出來看看,為之遐想:“哥哥你今回的北游/覺悟了生命的充實/領略了友情的真摯/社會陣場上的勇將/在轟烈的炮火中間/別忘卻身心的和睦/奮勇呀然后休息呀/完成你偉大的人生”。
青年生逢“大革命”,抱負遠大,渴望偉大人生,生怕有負于這個大時代。他們在寄語中激勵著,溫暖叮囑著,充滿人生的豪情和雄健的精神。這兩個人是誰?他們后來如何?是否完成了他們偉大的人生?這耐人尋思。歌曲并非如一些網友議論,是黑色諷刺,對口號謊言予以批判,而是肅然,身處大時代正襟危坐,肅然共情,歷史的悲憫自下而上升起,由遠及近,再至遠。因而在音樂上,這首歌正如這張專輯一樣,是繁密、復雜、繾綣、華美、溫厚卻實實在在沉重的一件民謠。我們今天正與他們一樣,這專輯里的人物正與他們一樣,一邊眼望著時代壯闊,生怕辜負,一邊這肉身卻自覺承受不住。專輯中的人,如果以這個視角看,正是一個個承受不住的人。這個波瀾壯闊的時代,未經戰亂,一直和平發展,其巨變和翻覆卻令人承受不住。人們神情各異,最后卻都呈現有一種無可把握和難以言說,在輾轉疼痛中,漸陷入無言和沉默。
這是一張注定會被反復解讀、各種解讀、各種誤讀的專輯。它也并不終止于劉濤的解讀,劉濤也在解讀之內,就像北伐中那兩位年輕人,也在我們的解讀之內。
“腰”所蟄伏的昭通,地處滇、蜀、黔交界,歷史上是云南三大文化發源地之一。上世紀末以來中國交通的大跨越,昭通的山水峽谷卻成為屏障,使之終成為云南最偏僻之地,窘困與閉塞成了特征,遠離所有的中心。但是昭通卻出文學,有一批作家。“腰”的歌詞、音樂充滿了邊地氣質,帶著西南官話的方言習慣,樂隊的寄居地,也就是詩人雷平陽所說的,一個將他狹隘、偏執的愛像蜂蜜聚集于針尖的那個小地方。
這張專輯是從中國角落、時代一隅,寫給時代的安魂曲。專業做到極致,詞曲、編曲都是高水準,有心人當會心,將珍愛。
(腰《相見恨晚》,局部娛樂2014,獨立發行。其中曲目有:01. 情書,02. 不只是南方,03. 一個短篇,04. 暑夜,05. 不是情書,06. 我愛你,07. 硬漢,08. 晚春)
[耳聽八方]是李皖在筆會的專欄
作者:李 皖
編輯:謝 娟
責任編輯:舒 明